这段时间以来,孩子总是内火很大,无缘无故的鼻酸耳热,觉也睡不好,到诊所找医生,医生建议喝些竹叶儿水试试。从此,每天下班和孩子一起掐竹叶儿,成了一件必须的、郑重其事的工作。
这一丛竹子是临水而居的,平日里的生活应该是惬意而充满诗意的,没事的时候,也许会和溪水喋喋不休地说说话,睡莲、芍药、牡丹、指甲草盛开的时候枕着不同的花香入睡,高兴的时候和风打声招呼,随风而舞,或者任凭雨水尽情地洗去多日积攒的烦恼和郁闷,也或者在黎明时分伴着鸟儿们的歌声醒来,就算偶尔被调皮的孩子打破了宁静也不气恼,依旧心平气和地站立着,默默无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一直以为竹叶的颜色是一成不变的,永远都是青翠欲滴的,其实不然。走近才会发现它的绿色是层次分明的,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的。绿是竹子的主题也是它宏观上的颜色,直是它的秉性。只是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它的叶子有地是青黄相间的,有的边缘部分已经干枯了,绿的有些苍老,不是嫩生生、清脆欲滴的。想找到绿的新鲜、绿的青葱的叶子着实不易,为了找到最新鲜的竹叶子,通常,我都是把竹条压弯,一眼一眼地望过去,仔细端详比较后,才一片一片地采摘,偶尔看到几片刚冒出头的或打着卷的小竹叶心里总是几分欣喜,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来放进袋子里。不知道是长期风吹雨淋的缘故,还是时常有鸟儿栖息其中,竹叶的上面不是有鸟粪之类的东西,就是觉得粘粘的,特别是粘上了杨絮的竹叶,更是麻烦。每次采摘完竹叶,必须用清水把手洗干净。
回家后,把采摘的竹叶尖掐掉,然后把竹叶放在水里浸泡一会儿,再洗上三四遍,才算彻底洗干净,然后加上水煎煮。喝了几次后,孩子的症状有了明显改善。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熬竹叶水要把竹叶尖部掐掉,问了很多人都说不清楚,似乎这已成了一个公理,只需照办就行了,很多约定俗成的东西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就像老一辈讲的,竹竿上刮下来的竹沫可以治烂嘴角,而且刮得时候要从下往上刮,什么道理没有人知道。
我的村庄叫刘竹园,据祖辈讲,我们的祖先是从山西迁过来的,大部分人姓刘,当时村里有一大片竹林,故此而得名,是真是假已无从知晓,只是从我记事起,就很少在村里看见过竹园。虽然有两户人家门前有竹子,看起来零星而荒凉,长了许多年,终还是那么一小簇,小的可以让走过的人无视它们的存在。倒是在离村子一里多的路边,有一小片竹林,但是没人管理,一年一年,它们就那么孤独又高傲地翠绿着扩张着,很野性很粗放地生长着,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偶尔,谁家需要编个竹器什么的,会到竹林里砍几根,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不悦,似乎那一丛竹子就是属于大家的,人人都有权利决定它的去处。就连孩子们也不经常在竹林里玩,更不用说偷偷地挖几棵竹笋了。“哭竹生笋”这样的典故只能是在二十四孝里闪耀,竹影婆娑这样的诗意只能在文艺青年的想象里繁盛,竹林七贤的故事也只是文人的一种相对小资的生活方式,对村人没有任何意义。就是在我看来,竹子在农村的用处也实在不是太多。
和竹子接触最多的当属村里的哑巴了。哑巴是他的代号,因为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所以大家一直都叫他哑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哑巴是很聪明的,尽管不会说话,但他知道村里所有人的名字,会用粉笔或树枝把人名写出来,会用手语表达他的意思,会扎很漂亮的做工精细的丧事用的灵位,且会剪裁衣服,会用竹子编竹器。那时,乡村里用的最多的就是竹筐或竹篮,竹筐大家俗称箩头,分大箩头和小箩头。大的一般是薅草、施肥、拔萝卜、摘棉花、插秧、收白菜等的时候用,甚至去河边洗衣服,人们也是用箩头装着衣服去的;小箩头做工一般比较精致,但没有大箩头用处大,主要是用于盛放馒头、水果或是干脆充当妇人们做针线活时存放针头线脑的器具。所以在乡间,没有几个大箩头是说不过去的。
闲暇的时候,哑巴总是会被村人请去编箩头。对哑巴而言,是一件颇为自豪和高兴的事。印象中,哑巴曾在我家一周,为我家编大箩头。编大箩头用的材质就是竹子。早早地,父亲就去竹林里砍几棵竹子回来。开始编制那天,哑巴先仔细查看竹子年龄,并用树枝在地上写下1、2、3......这样的数字,意思是指一年、两年、三年或更多年,越是年龄长的竹子编成的箩头越好。我记得父亲砍得竹子里有一根像小孩子的碗口那么粗,拿回家时,我们都忍不住地赞叹。当看到哑巴用树枝写了一个1字时,父亲和我们都吃惊地望着他。原来,竹子的粗细是由竹笋决定的,长出来的竹笋有多粗,竹子就有多粗,而且无论它长多少年,都只有这么粗。如果竹笋被挖了,这棵竹子也就寿终正寝了。所以竹子的年龄和粗细是没有关系的。年龄小的竹竿基本是黄绿色的,年龄大的竹竿是墨绿的。看完竹龄,哑巴开始“询问”想要箩头的大小、个数,稍作思索后,用蔑刀把竹子劈成很多手指宽的竹条和些许细长的甚至柔软的可以打着卷的竹条。准备工作就绪后,他把那些手指宽的竹条以正十字或斜十字摆放在地上,交叉成一个类似于“米”字的形状,按住“米”的中心点,用那些细长的小竹条在横条或竖条间间隔地穿来穿去。他的手此时成了一条会游动的鱼,灵活地摆来摆去。穿的圈数越多,箩头就越大,圈数越少,箩头就越小。不多时,箩头的底部就成形了,那些手指宽的竹条也相应地撑起了整个箩头的框架,箩头的雏形已初见端倪。箩头底的竹条越是密集,编出来的箩头就越结实。每次看到哑巴编箩头,我都觉得非常神奇。哑巴的头脑一定是一台微型计算机,里面存储着关于数学、美学、逻辑学的概念,而且能快速运算,就像现在的云计算一样准确快速,要不然那些竹条怎么那么规矩听话,在他的手的引领下,不急不躁,有条不紊,不闹情绪,不急功冒进?上天终究是公平的,它给了哑巴致命的缺陷,也恩赐了他不一样的智慧和人生。芸芸众生,谁不是一个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框架起来后,就不断重复着上面的动作,直到箩头基本成型。最后,就是把箩头把的对接,有了箩头把,我们才可以用手拎或用胳膊挎。
哑巴的速度很快,一天基本上可以编制一个大箩头。除了哑巴,大妈的父亲——我叫外爷的,也是远近有名的竹匠。听大妈讲,她小的时候,为了生计,我的这位外爷长年都去往西峡、淅川的深山里为人家编竹器。她每次进山去找父亲,都需要走一天一夜。我无法想象让一个孩子用脚步丈量出一天一夜的距离会是怎样的一种心酸和艰难,又需要怎样的勇气。谁人不是这样呢?路都是脚走出来的,再难走的路,总是这样走过。长大后,我在大妈家里见到了这位已经80多岁的老人,他已经不编竹器了,通常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静静地躺在一张竹椅上,温和地和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也会在我们的追问下,讲那些关于竹子的故事。隐隐的,我总觉得,他的身上有股竹子的清香,可不是吗,长年和竹子打交道,它了解竹子的生长环境,熟悉竹子的性情和秉性,知道竹子的前世今生,骨子里早就浸润了竹子的性格和淡泊。八十多年的岁月里,他自己已然长成了一棵铁骨铮铮的竹子,用自己的双手为全家撑起了一片厚重的绿色。
哑巴和村子里其他会写对联的、剃头的、做兽医的、换锅底的、箍桶的、倒勺的......统称为乡村的匠人。他们长年累月的生活在乡村里,利用自己的手艺,为村民的生活带去便利的同时,也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日益丰裕。他们和乡村枝枝叶叶根脉相连,生长成为乡村里须臾离不开的另一种乡村物语。也许,随着时代的变迁,有一些行当会消失不见了,可是他们作为乡村里曾经存在的符号和见证,被乡村永远地镌刻在了岁月深处。
苏东坡言:宁可食无肉,不能居无竹。郑板桥言: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子中通外直,虚怀若谷,备受文人的青睐,竹子在文人笔下,是有气节有风骨的,是一个人品格的象征,但是我们这个叫竹园的村子里除了这一小片竹林,实在找不到与竹相关的更多东西了,以至于我总是怀疑是不是某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因为某种原因,竹子被残忍地赶尽杀绝了,只有这一片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担负着自己的责任和使命,顽强地和“竹园”二字遥相呼应,默默地回顾着历史,追溯着岁月,把一切的疑问和想象都留给了愿意走近它、倾听它的人。
听长辈讲竹子不是每一户人家都能养活的。据说,房前屋后长满竹子的人家总是人丁兴旺的,如果竹子突然枯败了,那么这家人也就凋零败落了,所以能养好竹子的人必定不是一般人,他的心性应该是平和宽厚的,为人一定是真诚善良的。原来,竹子和人的关系是如此地密不可分,竹子的生命里镶嵌着人的命运和劫数,人无论走多远,只要有这一丛竹子在,就和竹子生死相依了。从此,我对竹子多了一份敬畏,无论在哪里看到它们,哪怕只是一小丛、一小簇也莫名的感到亲切,觉得它的周身充满了神性和灵气,面对它们,一种超然和释怀就会不自觉地扑面而来。
(作者:西平县电业局 刘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