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暮色和虚无,对猫咪构不成任何威胁

编辑:关玲 时间:5/31/2022 9:07:06 AM 浏览:12873

最近,上海人居家后,外滩长草、地铁站口“长”猫咪的几张图,刷爆全网。没有了人来人往的喧闹,流浪猫仿佛迅速把城市据为己有。

猫咪似乎天然具有这样的“霸主”气质,它们神情神秘而高傲,仿佛整个世界原本就属于它们。在美剧《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中,那个唯一逃离地球去往火星的幸存者,也被设定成了猫咪,这个设定在猫奴看来实在令人信服。

“它们灵巧、警惕,有着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作家周晓枫曾喂养了十几只野猫,在她看来,神明对猫咪有着天然的偏爱,“猫能看透白昼,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谓暮色和虚无,只是为人类设置的障碍,对猫,构不成任何威胁,它畅行无障。”

下文节选自《野猫记》。此文被收录于文集《幻兽之吻》中,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野猫记

(节选)

文 | 周晓枫

1

我对邻居的负评,因为野猫发生转折。

我们住一楼,门前有个下沉式小花园。我疏于打理,只种了一层敷衍的草皮,斑秃似的生长着。邻居家利用这块空地,搭建了半间玻璃房,剩下的地面铺满瓷砖。他家养了巨型狼犬,它还是条小奶狗时,就能看出是城市禁养的危险品种。幼年期的狼犬,每天还能放到院子里几分钟去拉撒。长大了,不行,它的样子接近福尔摩斯侦探小说里的恶魔。狼犬每天在玻璃房里狂吠一会儿——它炭黑的脸阴郁,骨白的牙冰冷,令我不寒而栗,路过的孩子有时会被吓哭。

邻居家的男主人彪悍,晚秋也光着膀子在外面走动——他的后脖颈上积着一圈发硬的肉。他直接跳入小区草坪,搬开井盖,拧动阀门,接上胶皮管,用公共水源给自家院子浇灌花草。女主人样貌年轻,睡醒了,不换睡衣、首如飞蓬……但她对流浪猫来说,美丽如天使,明亮如圣母。

邻居家也养猫。两只名贵些:一只美短,背后花纹像地图上的等高线;一只布偶,脸上一团晕染开的深暗,像被防色狼的喷雾袭击过。此外,女主人还收养了两只残疾猫,一只路上捡的幼猫。猫猫狗狗加起来六口,家里不能再接纳什么了,何况小区里的野猫那么多。她只能把宠物的口粮,分给那些风餐露宿的小可怜。

流浪猫到离我数米之遥的邻居家取食、喝水、晒太阳。女主人不仅提供基础猫粮,还因为偏爱,给它们加餐猫罐头。一边喂食,她一边胡乱地抓起毛丛打结、藏污纳垢的猫放在怀里抚弄。胆怯的野猫也敢把身体平放在女主人的怀里几分钟,状若婴儿,然后才从这种不适应的体姿里摆脱出来。

这些流浪猫一点儿都不消瘦,除了个别天然有着整容脸追求的尖下颌,多数都有圆实的小腿、胖胖的趾爪。如果不仔细看,就注意不到它们的毛皮有种隐约的雾灰,缺乏缎光——那种经心保养才能闪烁的缎光。不过,至少从仪态上看,它们一点儿也不颠沛流离,倒有些养尊处优的架势。有只大狸猫简直胖成了短腿的柯基犬。

它们或野心勃勃,或自命不凡,它们也被自己的缺陷所害,比如一只猫蹿到了让自己下不了台的高度,在二楼阳台上发出阵阵不顾体面的哀求……后来被女邻居和孩子,搭着梯子,拯救下来。

2

许多孩子童年都有养猫的经历,我也有,前后养过三只。过程愉快,但总是以惆怅和悲伤结束,回忆起来有阴影。

第一次养猫,我还上小学。小伙伴掏猫窝带回来的黑白狸,起名小偷。它刚开始是贼眉鼠眼地偷东西,很快演变为公然抢劫。印象最深的一幕出现在厨房:拔光了毛的光裸鸡,鸡头被小偷死死咬住,紫瘦的鸡腿被爸爸拽住,双方都在一边咆哮,一边较力。小偷每天在院子里自由玩耍一会儿,它和第二只名为肖邦的爱听音乐的猫一样,后来自愿选择流浪和逃亡。第三只猫泡泡,在我的宠溺下,反而性格怪诞,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缺乏喂养常识,它因为吃了过多的熏鸡肝而患上肾病。泡泡形销骨立,瘦到失去猫形,腹侧像是搭在脊椎上的一张猫皮……我泣不成声,无望地眼看它被一个擅长救治的朋友接走。我后来不敢追问泡泡的下落或下场,以至疏远朋友,断了彼此音信。

看样子,我不是个理想的主人,猫比我更早认识到这点。

前两年,我发现一只母猫在我荒凉的杂草院里产崽。我生怕惊动它们母子,我知道即使喂食,也会引起猫妈妈的警觉和不安,并将迅速转移幼崽。所以,我每天克制自己的好奇,始终坐在外飘窗台上,观察两米之外那些活动着的小毛球。

有一天,哺乳之后的猫妈妈出门打猎,只剩几个小崽子,在草地上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阳光晴朗,它们的毛丝有着芒尖,状如晶簇。我打开阳台上的推拉门,从露台走了几级台阶,走到下沉花园的草皮上。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近切观察了一会儿那些可爱的小家伙。真的没有碰触,我只是隔着几十厘米近距离问候。三只萌物走路都不稳,还是坚持着摇摇晃晃地挺直身子,试图用凶悍而嚣张的表情恐吓我。停留了大概十几秒,我快速后撤,怕留下自己的气味,惊扰到它们多疑的母亲。

数小时之后,母猫回来看望孩子。

我没有留下踪迹,我几乎倒退着走在自己来时的脚印上。我确信自己毫无破绽。然而,母猫当天搬家,逃难般,把自己的孩子转移到某个秘密巢穴。幼猫在草丛里的轻微压痕还没有消除,院子一下就撤得空空荡荡。问题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小崽子,它们是怎么告的黑状?我百思不解。

3

猫和狗是不同的。土耳其一部关于猫的纪录片里说:狗以为人类是神,猫不这么看。猫,神秘得迹近诡异的动物,它本身被认为具有超能力。

通常认为,狗有憨厚的忠心,猫有灵巧的狡诈——甚至在身体条件上,猫都灵活到诡谲。缩骨术是人类里的杂技与绝学,表演者并非真能缩小骨骼体积,而是通过训练,压缩骨间隙,使得全身骨头有序地紧密叠排。猫的骨头有二百三十根,比人类还多二十四根,显然出自更精密灵巧的组装。猫天生就会缩骨功,大概跟它没有锁骨很有关系,这使它的前肢能在躯干轴线上幅度更大地活动,从而更加灵活柔韧。它简直可以像水流一样,摊溢并塞满窄口的玻璃圆罐,以至于有人说:猫是一种液态

九条命的猫,擅长的奇技淫巧颇多。既可以上树,行走在细悬的树枝间;又可以高空翻转,完美落地。热爱晒太阳,在弱光环境乃至黑暗里也畅行无碍。被公认为最具好奇心的动物,又是极尽谨慎的蹑足者。猫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强,并且能保持优雅和克制。有只猫潜入养殖户的院落,它每天只偷一只鸡,视之为羽毛包装起来的点心——猫有节制地享用,控制得近于自律;不像狐狸,有着作恶的乐趣,饱腹的狐狸也会无端咬死许多无辜者,不为明天节省口粮。

我们小区有假山和池塘。人有两只手也捞不起来鱼,但猫可以。仿佛会下蛊,猫凝视水面;鱼见到水面之上那双矿物质般的眼睛,就丧失反抗能力……呆滞也好,听从也好,反正结局是被猫捞出来吃了。据说鱼的记忆力不好,它们的确不长教训,每天上当,日复一日上演剧情单调的悲剧——就像单恋者倾心于让它绝望的爱人,不惜用生命去喂养自己钟情的杀手。有时两只陌生的猫相遇,它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长时间彼此凝视,直到瞳孔深处……我怀疑它们是在彼此下咒,比拼谁的法力更厉害。

猫不仅是城市里的宠物,乡村也爱养猫,据说只有它们能看见鬼魂渐近。出殡时要有专人守夜,陪伴逝者最后的旅程,尤其要防范着猫:传言猫若跳上棺木,里面就会诈尸。也许,因果相反。猫有狱警般的使命,它要监督关在肉身监狱里的魂魄。如果发现风吹草动,魂魄想趁机逃亡,猫就跳上去,按住棺材;魂魄疯狂挣扎,所以才会诈尸。都市里没有类似的机会,猫不会跳到棺材上,要跳,也只有一个狭小的骨灰盒——诈尸不能,顶多,腾起一团由灰烬构成的迷雾。我听到过,徘徊墓地的野猫号叫得就像孤儿院里的弃婴——那里面有一种表达不清楚的内容,我不知道那种情绪更近于神秘,还是更近于愤怒。

猫对死神的气息格外敏感。有个故事,说主人善待他的猫,猫忽然不肯好好吃饭,整晚凄伤地惨叫。主人以为猫病了,马上带它去看病,医生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到家以后,这只猫一反常态,惊恐挣扎,无论如何也不肯待在主人的怀里……主人抱怨这只被宠溺的猫,直到他的抱怨变成呻吟,一头栽倒在地,死了。

猫能看透白昼,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谓暮色和虚无,只是为人类设置的障碍,对猫,构不成任何威胁,它畅行无障。也许,这是神明对猫的偏爱,为了凸显它们的神异。

4

我和这些游荡的野猫关系密切起来,是因为一次偶然。我发现,猫对生死的参破,确有天赋。

我爱吃螃蟹。朋友们知道我的饕餮爱好,每到应季时节,纷纷快递给我。我每天乐此不疲地拆卸,餐桌上堆积着赤红的甲壳、圆实的钳子,还有细而弯折的腿。直到有一天,吃到肠胃寒凉,腹腔痉挛且疼痛。冰箱里还剩下三只生蟹,我如何也消化不了。我稍一犹豫,眼看两只公蟹就咽气了,一只母蟹也气息奄奄——它们的生死间距,大概只有二十几分钟。河蟹昂贵,我不忍弃掷,还是把它们放进蒸锅。我把三只升腾热气的熟蟹拣出来,盛在简易纸盘里,拉开阳台推拉门,端到外面的露台上,看看野猫们有无食欲。被吸引的它们隔着距离观望,很快从邻居家跑过来,一探究竟。

它们灵巧、警惕,有着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对这种它们从未见识过的生物,能分辨细微死亡气息的猫,竟天然知晓刚死的螃蟹也会积聚毒素——它们吃死鱼,不吃死蟹。它们把那只母蟹吃得很干净,找不到一丝肉屑;两只公蟹,它们不屑于尝尝一条小腿。也许,野猫把我鱼目混珠的行为视为对尊严的挑衅,它们把两只公蟹踢出盘子,让它们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地上。它们能够分辨,精确到分针的死亡。

隔着推拉门的落地玻璃,它们与我对视……睥睨,然后一哄而散。

5

也许它们的眼神真让我羞愧了。虽然出差频繁,但只要在家,我总会放置一些食物和水。我谨慎选择,我知道含盐和含添加剂的食物对它们的健康不利。除了清蒸鱼、白灼虾的头尾,还有种几乎像是专为高血压病人准备的所谓熏鸡:只有肉香而毫无盐味,我又用水反复泡过,才敢喂过两次。剩下时间,我都选用猫粮。

它们挑剔,猫粮口味不同,它们有的喜欢,有的不。我出于科学上的理解,坚持喂些天然无谷的猫粮,可它们自有鉴赏力,尤其喜欢人类的鲜食。如果我喂食可以共享的食物,我是否在鼓励它们的僭越?还是说,我们靠食物建立的某种等级制度,并不能约束这些流浪而自由的灵魂?我怕随意喂食,营养配方不全面,影响它们的健康,乃至重蹈泡泡身上的覆辙,我下决心断供别的,只喂口碑之选:各种猫粮、猫罐头和猫零食。

它们逐渐前来,依然高度提防。发现我在偷窥,即使我站在绝对安全的距离之外,猫也会停止进食,转头,纵身跳入灌丛。我猜它们不是害怕,是难堪。猫被视为一种高自尊的动物。它们热爱清洁,每天精心打理自己,这几乎占据醒着的三分之一时间;努力掩盖排泄物,这被视作羞耻心的表现。排泄难堪,接受嗟来之食也难堪,这些小东西的内心戏丰富;除非信任,它们才肯施展撒娇卖萌的绝技,否则,它们维护着冷傲。

猫是如何判断人类,如何建立信任感的?前年冬天,地下车库有只行动迟缓的年迈猫,每次见到我,无论隔得多远,都乐颠颠地疾跑过来。它不停蹭磨我的裤角,让我蹲下来,替它搔痒或摩挲腮骨。这只老猫对其他路人非常警惕,几乎缺乏直视的胆量,最初它与我并无交道,它的直感从何而来?老猫乐于与我亲近,会随行数百米,哪怕我手里没有食物,它也能跟入电梯间和房门,信任得就像它从小就是我的家族成员。后来看不见它了,也许它没能熬过随后的冬天。

随着喂食时间和频率的稳定,野猫们越来越多地光顾我的露台。它们早晨会集中来一会儿,没有谁守在这里。它们从不抢食。无论是多么诱惑的食物,它们都心如止水,团起爪子,以标准的猫式立姿站着。一只吃过早餐,不慌不忙地离开;下一只慢条斯理地靠近陶瓷的饭盆。它们三三两两,看似毫无规则,其实是按照隐形秩序在排队。

多数猫看起来年纪不大,像是青春期,只是即将成年,若算作成年就有点勉强。它们平常在哪儿?想象中,我把它们当作在公园里晃荡的流浪少年,有陪它们一起浪荡的问题少女,有随遇而安的住所和食物。喝水的时候,它们弹簧般的小舌头快速进出,比弹簧刀还快。还有几只成年了,也让我想起电影镜头里,桥洞里围拢篝火餐风饮露的流浪汉们,在勉强可以避雨的夜晚抵足而眠。也许正因江湖险恶、兄弟情深,所以无论大猫小猫,它们都不抢食。

过了数日,我才反应过来。之所以不争,到底是超乎生存的情感力量,还是这本身就是生存技巧?它们一只一只有序地尝试食物,并未一拥而上——不过是,免得集体中毒?对陌生的善意,它们并未丧失警觉。

6

它们来来往往,新面孔此起彼伏,像缺乏管理的流动人口。有的毛色斑斓,如海龟里的玳瑁;有的表情忧郁,甚至像是有了熬夜后的眼袋。有的猫一看就是江湖出身,野力十足;有的可能经历过从宠物到弃儿的命运转折,它们依然保持着良好仪容和典雅举止,包括与人亲近的强烈渴望。有的体形优雅如芭蕾演员,有的走路骄傲得像只猎豹。它们绿松石或蜂蜜色的眼睛,闪烁着童话之美……不过,猫的视力不如人类,并且它们还是色盲。

野猫开始比小区保安还殷勤地巡查我的露台。虽然喂的都是品牌猫粮,不存在什么厨艺大赛,但邻居女主人和我,依然像两家在门口竞争拉客的服务员那样,殷切盼望到来的客人走向自家的餐桌。

渐渐地,我总能在附近发现它们的身影,拿我的露台当猫客栈;即使没有食物,它们也来此小睡。它们卧在植物已经枯死的花盆里。它们藏身在露台下面的阴影里,一旦我抓取猫粮,撕开零食的包装袋,或者拉开铁皮口的罐头……它们就像登台的谢幕演员,瞬间集体涌现。

更熟悉以后,它们喜欢透过落地玻璃向里窥视,像一群间谍。它们更喜欢溜进打开的推拉门,小心翼翼地勘探环境。如果我坐在沙发上,它们不敢前进又不愿后退,就站在它们认定的心理安全线上,观望。

猫能够长时间不眨眼睛,所以显得特别专注。最初,它们总是标准立姿,笔直地站在对面,仪态有如奢华酒店的西餐侍者,只是表情有些呆萌。后来画风变了。我感到迷惑,它们为什么一见我就乏困。无论刚才多么闪转腾挪,我们只要对视超过数秒,它们就微眯眼睛,很快半闭半挤,合拢的眼睑一线隐约。屡试不爽,它们简直无一例外。我仿佛突然成了擅长催眠的巫师,我对自己陌生的特异功能颇为不解。许久之后,我反应过来,这是向我示意信任的表情语言,比抛媚眼更端庄、诚恳。我体会到小小的暖意,只是这个景象有些诡异。进门来的六七只猫,都冲着我的方向形成小扇面,它们立姿,挤着挤着眼睛,就变成紧闭双眼……我就像面对着一个盲人乞讨团。不过,我也像一个沙眼症患者那样,频繁地挤眼,以回应它们的示好。

7

我给它们取了名字。

邋遢王子、团豹、沙漠、毯子、芭蕾……哎呀,群众演员可多了。有几只猫,每天前来报到:海盗、警长、大花生、斗斗和梦露。我承认,自己对后几位有些偏袒,它们更像是家里的常住人口。

海盗,身体是白色,尾巴是黑色,脸也是半白半黑,左边像被斜下来的眼罩覆盖。其实我最早管它叫蒙娜丽莎。因为,它以不变应万变,永远只有一个神态,总之是那种做不成表情包的猫。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样,让人分不出微笑还是感伤,可以说它是零度表情。我无法判断它的情绪起伏。不仅如此,它的专注超乎想象。它盯着我,如果是用七分脸的角度,它能始终不移半寸,连眼神的角度都不差分毫。它适合当画家的模特,它不挪动,不眨眼,甚至不会抖落身上的光线。它的削腮狭眼,有点像狐狸或者奸佞那种。它谨慎,习惯怀疑,从不只身进入房间,行动之前,它至少需要两名试探者或陪伴者。即使其他猫已经在房间里假寐了,它依旧选择离门最近的位置,以便及时逃脱。我想,这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猫,它排斥亲密。我说得对,也不对。事实上,它竟是最早与我有肢体接触的。

有一天,它们溜进阳台,准备在房间里小小午休。很奇怪,尽管在客厅里停留时间短暂,而且容易被打扰和打断,它们对升堂入室却乐此不疲。我拿了零食尝试靠近,它们倒着身子退后,一起向外撤离。我手里捏了一条很小的鱼干,向蒙娜丽莎示好。它毫无征兆,闪电般伸出前爪,打落了我的贿赂。似乎在表达,它在意室内和态度的温暖,远胜过区区口粮,我的表面笼络、实则驱逐的行为,近乎羞辱。我的手指,感受到它趾甲的坚硬和锋利。因为无法从表情上猜测蒙娜丽莎的心理预谋和动作变化,我从此,对它多了生分和警惕。感觉它是女性,没想到这么凶。不叫蒙娜丽莎了,改名海盗,从近似的相貌到强悍的逻辑——虽然也有女海盗,但好像不这么蒙上一只眼?管它呢,那么凶悍,就叫海盗。

我是很久以后,才理解海盗的心意,原来它只是想跟我玩。海盗的动作没轻没重,有一次它竟咬我的脚踝,留下一道拉长的牙齿划痕……它不知道怎么表达亲热才是合适的分寸。

黑猫警长,长得和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形象一模一样,简称警长;大花生是只老猫了,黄白花,嘴巴上面的胡子斑,形状像颗大花生;护士,它热衷照顾和看护,总是在帮助别人打理皮毛——它们只能叫自己的名字,没有替换的。不像海盗,是从蒙娜丽莎改名过来的;不像斗斗,也改过名。

8

斗斗,长得难看。

不像别的猫眼那样晶亮、圆润、微凸,它的眼睛平,并且下陷。它的瞳孔不居中,明显向上眼角倾靠。我分不清,这在猫世界里算近视还是斜视。斗斗也不像别的猫——胡子是集束的射线,或是微弯,在嘴巴两侧呈现小幅的扇形,斗斗的胡子,没有神气地上扬,甚至没有支撑起码的直线,而是像老鼠须一样,弯曲得厉害,对称地塌下来,就像快合拢的括号。

斗斗和梦露的毛色相近,都是橘猫,只不过它是混沌的橘色,不像梦露那么层次清晰。梦露漂亮得惊人,一看就是女孩;斗斗从样子到性格,都是典型的男孩。它特别淘,胆子大,总是率先大摇大摆进入客厅深处,等我离猫群近了,它总是最后一个撤离。斗斗,能像越位的足球运动员那样超过我的防守线,得意地钻到沙发底下,和我兜圈子、捉迷藏。它与我的互动最多,热衷追逐逗猫棒上的毛绒挂物。

我不知道,斗斗的勇敢,来自它的好奇与热情,还是因为智力上的缺陷。它的样子就像没有正常发育,至少是在某方面还未完备。我从未见它在斗争或男女情事上有所挂碍,它每天热衷在玩耍中挑战自我。

它走路,从来不走已经好生狭窄的边台,而是走在台上架起的只有半寸宽的金属栏杆上,它就喜欢杂技般的挑战感。即使是梳舔毛发,扭头又劈腿的,它也很少在平地上完成。它喜欢跳到露台四周的防腐木桩上——那个平面,大概只有十厘米见方。斗斗得把四爪拢紧,才能维持站姿。它的胸部高耸,头颅后仰,很像拴马石上雕着的小狮子。不仅如此,斗斗竟然喜欢在上面睡觉,旁边,就是落差两米多的草地。不明白,它为什么选择在悬崖般的险境里安睡。让人担心啊,可它就那么一直待在上面,简直有着孟姜女般的决心。猫群里,只有斗斗,保持着这么古怪又执拗的爱好。

它的胆子,大到贪婪和妄想的程度。我后来发现,斗斗一点儿也不迟钝。树上落了两只喜鹊,眨眼之间,斗斗就电流一样蹿升到高高的树杈上,觊觎这两个被羽毛包裹的肉团。喜鹊无动于衷,因为它们站立的枝条非常纤弱,根本承载不了斗斗的体重。另外有只喜鹊,甚至从相隔二十米的邻树上飞过来,更靠近也更戏弄斗斗这个杀心已起却难以得逞的阴谋家。

狩猎无望,斗斗潦草地跳下树。捉鸟失败,但它捕鱼技术很高,我两次看到它从小区池塘里捞鱼回来吃。海盗也捕鱼,但失手失足的时候多,枉担水上英雄的虚名,每每半截尾巴像被沥青粘住似的,湿得像根老鼠尾巴。斗斗别说尾巴,连爪子都不带湿的。的确,斗斗不笨,我发现它是最灵活的,体型更大的公猫也比不上这个少年的迅捷。

我甚至怀疑胆子大,与情感丰富相关。斗斗的自尊心特别强,假设它已经表达了兴趣和渴望,而我当天并没有放它进入房间,我会明显感到斗斗的情绪和情感都会后撤;再见面,它会蓄意和我保持一个对待陌生者的距离,让我意识到它的不快。家猫尚且不喜欢被颐指气使地对待,何况这个骄傲的少年。

我曾管它叫斗眼,后来它的好奇、勇气和热情征服了我,我因这个称呼感到失敬和抱歉。我两面三刀,背着它叫“斗眼”,当它的面儿,我尊称它“冒险家”。是种巧合,从我用“冒险家”跟它打招呼的当天,它就中了虚荣的蛊符,肯于放心地在我脚下吃饭、喝水,无论我离得多近,它都不带抬眼皮的。它勇敢得迹近草率和鲁莽。

“蒙娜丽莎”改名为“海盗”的数天之内,它的名字也从“斗眼”定格为“斗斗”。猫不认识你的时候不叫。开始,是短促的一声。渐渐,声音变成拖腔,这就算是熟了。斗斗回应我的时候最多,而因为它的拖音,我得以观察它参差不齐的乱牙。

9

和斗斗形成反差,梦露极具美色,而且行为谨慎,从来不会离人太近。它习惯远远地待着,待确定安全以后,才肯靠近。梦露的旁边从没有缺过陪伴,有时我怀疑那是它的警卫班。院子里的橘猫那么多,可无论混杂在多么近似的橘色系里,你一眼注意到的,都是梦露被其他色彩所烘托的姿色。

我们小时候,称既漂亮又不羁的美人为小野猫类型——看到梦露,你几乎立即就能领会修辞发明者当时的感受。它是一只天生经过全套美容之后才降生于世的猫。梦露有张粉雕玉琢的俏脸,有双勾魂摄魄的美目——它盯着你看的时候,是那种令人怦然心动而它自己却无动于衷的眼神。同是橘猫,它是橙金色与亚麻色结合,脸部和肚皮的部分白色,是童话里才配有的雪白。猫的瞳孔形状跟光线强弱有关,可我觉得,梦露的眼睛很少出现锁孔般的细线,它的瞳孔又圆又亮。天真、俏皮、傲娇、慵懒、羞怯,又敏感、好奇,不乏端庄……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情万种吧?梦露就是这么绝妙,它显然是只少女猫。眼神清亮,梦露之所以有这样具有美瞳效果的眼睛,是因为瞳孔经常也是圆的,带有轻微的吃惊感。不像大花生见多识广,不再被许多事情惊扰,瞳孔总是细线状;也不像正值青年的警长,眼角有眵目糊,像老人那样经常蒙着一层隐约的泪水。梦露的娇俏模样,能让人把它的缺点都当特点。一只美得浑身发光的猫,离开阳光,它也自带光环。难以置信,它的嘴角竟然有颗美人痣,所以我管它叫梦露。

不仅容貌,梦露的姿态尤为性感。猫喜欢伸懒腰,把自己抻到长度的极限。它们两只并拢的前爪尽量前探,塌下肩膀,然后重心转移,用力蹬直两条后腿,伸展弹簧般的脊椎。它们还喜欢拱成一个U形磁铁的样子。每只猫都是动作轻松的瑜伽大师。只有梦露,把伸懒腰时两只前爪常规的并拢动作,改为交叠,一条玉臂搭在另一条玉臂上。这么一点儿变化,就如同外八字变成了模特步——你观察一百只猫,也找不出这样百里挑一的妩媚动作。梦露侧卧的样子格外娇嗔,它只差支起一只前爪托住自己的香腮了。

我沿客厅落地窗摆了一排花,溜进来的猫都喜欢嗅探一番。唯梦露,香花美人,相得益彰。它沉静的时候,就像中世纪油画中的女贵族那样典雅;它饱餐以后,用小舌头舔净唇边的油脂,看起来比情色明星的海报还要性感。我的露台上也摆着花盆,不过,植栽没有熬过刚刚过去的寒冬,花都死了。别人家种花,我的花盆里种着猫——梦露躺在里面,我的盆栽美人猫。它就像貌美而挑剔的白雪公主,在摆放的六个花盆里轮流试过,寻找最满意的床。因为有的花盆大,有的花盆小,有的土深,有的土浅,这样它或低于边沿,或溢出边沿。光线稍有转换,它就要换个地方睡。只有频繁调换,才能在不同时间和气候下,让睡眠中的自己感受舒适的温度、风力和阴影面积。梦露最喜欢的和相对固定的卧榻,是靠内侧的一个中等大小的白瓷花盆。过了两天,我看到它刚从蒙眬的睡意中慢慢醒来,微风吹拂它披光的毛丝,我才发现它最为中意的瓷盆,上面有着牡丹图案,旁边手书的毛笔题字是:国色天香。

竟然是若干天之后,我才得知,自己中了美人计。梦露根本没有痣,那是不知在哪儿吃东西时蹭上的难以清除的食渣或污渍。它怎么这么聪明呢?竟能如此化解尴尬,不洁之物都有了点睛的妙用。不过,没有痣又怎么样呢?它那穿越人神之别的美,其征服力,随时能够得到证明。

本文节选自

《幻兽之吻》

作者:周晓枫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中信·回声 / 中信·无界

出版年:2021-5

配图 | 《爱猫之城》

来源: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