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军 || 短篇小说:英雄坳

编辑:王丽 时间:9/26/2024 10:20:06 AM 浏览:1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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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丹枫流金的秋天里,平日里寂静的山村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乡亲们迎来了一位从海的东边远道而来的客人——井上三郎。不用说,一听这名字,你就知道他打哪儿来,他是哪儿的人了。 

听乡亲们说,这是井上老人第三次来我们这儿了。可对于我来说,还是头一回看见。 井上三郎已是耄耋之年,看上去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在我六爷等人的陪同下,向西山的一道叫作红土岭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座颇为陡峭的山岭,山岭是由当地少有的红砂土堆积而成,经过累年风雨侵蚀,局部凹陷坍塌,已变得越发陡峭险峻,直接攀爬上去,对于年轻人来说,尚有难度,对于年迈的老人来说,已是不可能。老人们只得在我们几个年轻人的搀扶下绕道而上。

大家来到红土岭顶上,往下望去,近处是一处幽深的山坳,山坳下边溪水潺潺,溪边杂乱的荒草伴着荆棘丛生,山坳上边是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偶有三三两两的洋槐树在坡间畔倔强地生长。

“这里,每一株洋槐树都是一条性命。”井上三郎呐呐地说。

“不,每一株洋槐树都是一个英雄!”我六爷郑重地说。 

井上三郎不再言语,我六爷的脸色更加凝重,山风渐起,吹拂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感觉有一丝丝的凉意。 

大伙儿来到其中一株最高的洋槐树下,我们看见一座铺满各色野花的坟冢,井上三郎扑通一声跪下来,撇出一句不太流利的中文:“娘亲啊,三儿—来—看你了!” 我一惊,这可是我太奶奶的坟墓。 

我傻傻地看着六爷,六爷并不作声,他抽噎一下,扶起井上三郎,两人紧紧相拥而泣。 

祭拜完我太奶奶,下山的那个夜晚,井上老人在我六爷家住下,六爷叫我过去,对我说:“孩子,你多在外少在家,有个故事你得记下来,传下去,他,还有恁六爷我,恐大去之日不远矣!” 

那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有一年,日本人的铁蹄踏进中原腹地,不久,就有一小撮儿鬼子直奔我的家乡,老乡们惊恐万状,四散逃离。 

我家太奶奶腿脚不太灵便,拉扯着我不满十岁的六爷没跟上逃难的乡邻,就落了下来。眼看鬼子逼近了,我太奶奶只好抱起我六爷躲进了一垛庄稼秸秆堆里。 

小鬼子进了村,找不见一个人影,更寻不来吃的喝的,一个个气急败坏,疯狂地进行打砸,老乡的许多房屋被摧毁,家什物多半被破坏。有几个小鬼子还龇牙咧嘴、贼哇乱叫着用刺刀朝着他们认为可能躲藏人畜的地儿乱戳乱刺,我太奶奶与我六爷隔着厚厚的庄稼秸秆缝隙目睹了小鬼子的丧心病狂,我年幼的六爷吓傻了,浑身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声。

就在这时,一把明晃晃冷冰冰的刺刀“倏”地一下划过我太奶奶的脸颊,“噗”地一声刺进我六爷的右大腿,我六爷还没来得及“啊”出声来,我太奶奶连忙一手紧捂我六爷的嘴巴,另一只手麻利地从衣襟上扯掉手帕,摁住鬼子刺刀的根部,鬼子的刺刀顺势抽走,血渍则全沾染在了我太奶奶的手帕上——两人幸免于难。 

后来,我太奶奶成了英雄,大伙儿都说她急中生智与鬼子周旋,迷惑了鬼子,保住了自个儿和孩子。 

后来,有人把这件事情作了一番演绎,说成是太奶奶和鬼子斗智斗勇,带着年幼的孩子还消灭了俩小鬼子,以至于越传越神,甚至有人把我太奶奶当神仙膜拜。

后来,真有一个大城市里写书的人来找太奶奶采访,我太奶奶说得很轻松:一是当时不被鬼子发现实属万幸。二是在那个危急关头下,当娘亲的都会这么急中生智的。“至于写书的人咋写,那俺们就管不了了。”我六爷也学起我太奶奶,不止一次说起过这句话。 但是,我六爷右腿上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是无论如何湮灭不了的。 

为了掩护乡亲们进山,我三爷率领的游击队真的就和这帮小鬼子遭遇上了,牺牲了十几条汉子,其中就包括我三爷。 小鬼子也没有捡到便宜,一个小分队差不多都给他娘的狗日的天皇老子缴了“口粮本”了! 

战斗结束,大伙儿就把这十位英雄的遗体葬在这山坳里。此后,红土岭下面的深沟便被乡亲们称作“英雄坳”。英雄坳里长眠着十数位英雄,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后来,英雄坳里长出了十几株洋槐树,一到春天,满坳雪色槐花开,香飘十数里。 年幼的时候,有一次,我大堂哥从山上放牛回来,把那里说成了“死人沟”,招来我六爷一顿痛扁。 

我大堂哥不服气地大哭:“那不就是死人沟嘛!” 我六爷一听得这话,脸色狰狞,额上青筋暴突,他撂下一句狠话:“熊孩子,敢再瞎胡咧咧,我打断你的腿!红土岭下面的洼字坑(埋小鬼子的地儿)才叫死人沟哩!” 

再说这位井上三郎。那场战斗,小鬼子几乎被消灭殆尽,侥幸脱身的井上三郎逃进山里躲了三天,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了了,便只身一人跑去一个农家鸡窝里抓鸡吃,被一个联防队员一棍子“夯”得倒地不起,当大伙儿抡起棍棒再“夯”时,被我太奶奶喝住了。 我太奶奶要人将他翻过身来,仔细一看,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娃子,跟我四爷、五爷差不多年纪。 

我太奶奶看着他这一副娃娃脸,稚气未脱的样子,生起悲悯之心,她流下了眼泪:“这小娃儿,也怪可怜人哩!这么小就被日本官差抓‘壮丁’了,真可怜!他的爹娘可也在天天盼娃子回家哩吧! …… 

是我太奶奶给了井上第二次生命。 

我太奶奶便成了这小鬼子的娘亲。 

井上三郎在我太奶奶家生活了大约两年,他的天皇老子和他那多行不义的“帝国”终于走投无路,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井上三郎终究是有自己的娘亲,他是迟早要回到海的东边的家里去的。

他临走的那一天,我太奶奶天不亮就起来烙油饼、煮鸡蛋。井上三郎一口也吃不进去,匍匐在我太奶奶跟前长跪不起,呜哇乱叫,嗷嗷大哭。 

大伙儿都流了泪。我五爷、六爷也哭了。我四爷耷拉着大长脸,不屑地吐出几个字:“小鬼子,你他娘的不也是个人吗?” 我太奶奶瞪了我四爷一眼,我四爷再也不敢吭声。 

井上三郎三步一叩首,五步一回头,就离开了村子。直到看不清人影,倔强的太奶奶的红眼眶里流下了几滴眼泪。 

后来,我太奶奶隔三差五收到远方的信件和钱物。 我太奶奶毕竟是个英雄,她只稀罕信件,从不稀罕钱物。央人一分不少地给退了回去。 

后来,我太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她时常拄着拐杖伫立在村子东头往东凝望,大伙儿知道她心里在想着啥,可是谁也不肯说出来。 

说是有一年,已是人到中年的井上三郎“回来”了,带着他的妻子儿女,还有一个翻译,几个人一起跪在我太奶奶面前磕头,我太奶奶满是欢喜,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的喊着“三儿,三儿,你回来了?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啊?”

“三儿”是我太奶奶给井上三郎取的名字。 

听我六爷说,井上三郎第二次回来我家时,我太奶奶已是接近昏迷,生命垂危的人了。可是当她听到井上三郎的脚步声走近时,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井上,她饱经风霜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事儿曾惹得她的亲生儿子,我六爷心里酸酸的。“娘亲哎,俺弟兄几个天天端茶递水、喂药喂饭伺候你,跑前跑后,呼你唤你,你咋就不吭一声哩!他,一阵脚步声就能把你惹笑喽,唉!”    ……

井上三郎走后,我太奶奶就“老”了,她也被乡亲们葬在了英雄坳,大伙儿在那株最高最大的洋槐树下,给她起了一个坟冢,大伙儿说她是英雄中的英雄,我们村子里的第一大英雄。……

这一次,年迈的井上三郎祭拜完太奶奶,没有住下太久,他就离开了村子。临了,准备上车的他一个劲儿地冲我六爷和大家伙儿拱手,鞠躬,我年逾八旬的六爷也没有怎么挽留,冲他一抱拳,扭头,转身,回屋去了。

(谨以此文献给国庆7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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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红军,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出生于遂平县玉山镇,教育工作者,文学爱好者。对学校管理、教师专业发展、学生全面发展方面有研究,擅长公文写作,在文化宣传、文学创作上偶有小获。现任遂平县教育局督导室主任,兼职县文联副主席,县作协副主席、秘书长。

来源:遂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