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秋忙无闲人,可自从全组二百多亩耕地流转出去之后,赵庄西组的乡亲们都变成了 “闲人”。到了庄稼季子,忙着收庄稼的是那些种地大户(乡亲们总称呼那些承包土地的种粮大户叫“包地的”,或者叫“包地的老板”),大家伙则是剃头图凉快——该打骨牌的打骨牌,该来麻将的来麻将,只要记着按年度收取自家的土地流转费就是。土地流转费都是由“包地的”统一发放(根据双方约定,一般都是在种麦之前,钱不到位不能犁地),有的农户在上海、广州、新疆打工,钱就通过微信转过去,正如“包地的”老板所言:钱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远在天边也能把钱打给你。
一辆辆的大型农机具从当街穿过,机器轰鸣,气氛热烈。土地流转后,乡亲们不再奔赴收割的战场,昔日的主角变成了观众,物权的交换提升了价值,两情相悦,皆大欢喜。也有闲不住的老年人,大田的地流转了,就跑到河坡开荒,来到沟沿刨地,种瓜能得瓜,种豆能得豆,土地诚不欺人。只是,这样的老人一般都会得到儿女的训斥:有地了自己种不动,没地了还要去开荒,你就恁欠种地?要是累出了毛病,开荒收的仨核桃俩枣,能够你的药费?说了多少遍,就是不听,不知道图哩啥!
这天午饭后,村里打牌的都停止了打牌工作,连同平时不打牌的,大家陆陆续续都往南地赶去。南地里,“包地的”张老板种植的花生已经完成了机收,连壳带秧在地里晾晒了两天,下午就该脱花生了。说是脱花生,就是在地里用粉碎机把花生秧粉碎、实现秧壳分离。粉碎的花生秧由养殖户来地里收购,装车拉走,当做牛羊的饲料;分离出的带壳花生则张老板装车拉走,拉到晒场里继续晒干,作为商品出售。限于花生的生长特性和收获方式,大面积的花生机收后,地里总会留有遗珠之憾,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吃馍还掉渣哩”。为了减少浪费、捡拾遗落的花生、实现颗粒归仓,在主家完成收获之后,大家就自发形成了“遛花生”行为。当然,同理可证,还有“拾麦”“遛玉米”等类似行为。这几天,大家伙的重点任务是“遛花生”,一来今年张老板种的花生收成好、颗粒饱满,捡一个是一个,二来花生价格贵,是玉米价格的几倍,同样付出半天的弯腰捡拾劳动,“遛花生”的收益远大于“遛玉米”,这笔账,乡亲们算得清。
秋天午后的阳光依然毒辣,大家“遛花生”的热情不可阻挡。不时有人沿着村前的这条南北生产路向花生地走来。张老板的花生地与生产路之间隔着一条浅浅的土沟。自从土地流转给张老板后,这条田间生产路平时鲜有人走,只有张老板的农机偶尔从这条土路上经过,结巴草在路上无拘无束地生长,掩盖了似有似无的车辙。路边的沟沿上长满了茅草、野蒺藜、大丛的红蓼,有的柔软蓬松,有的叶疏枝傲,各自守护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看到地里的粉碎机正在工作,大家都自觉地占到了沟边,没有人迈进花生地。虽说花生地地面不小,有六十多亩,可要进地实施“遛花生”行为,总是要等到主家发话的。毕竟,大家伙是来“遛花生”的,不是来“抢花生”的。
看到路边的人越聚越多,张老板似乎紧张起来。张老板沿着花生地的沟沿从南到北吆喝:大家不要着急!这会儿不能下地!等我的花生装车拉走后,大家才可以进地!
张老板还从粉碎机那调了两个工人过来负责警戒,沿着沟沿巡逻,防止有人越过土沟捡拾花生,浅浅的土沟就成了界沟。张老板似乎想用警戒线把花生地围起来,可惜没有那么长的警戒线。
派过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工人年龄是不小了,戴个破草帽,穿个大布衫子,鞋子和裤子沾满了土。他左手摘下草帽,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左手又随意地把草帽罩在头上,看来巡逻的任务比在粉碎机那边轻松多了。男工人对大家说:“咱都是十里八村的人,脸熟面花的,让我紫着脸撵大家,怪不好看,大家都听好招呼,等老板让‘遛’了,咱再开始下地‘遛’,‘遛’的都是自己的,不用上交一个籽!”
女工人自觉地向北走了几十米,与男工人拉开距离,以便更好地起到警戒作用。女工人年轻些,穿着靛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上身穿着连帽防晒衣。虽然她把自己的嘴巴鼻子捂得严严实实,但仍能听到从她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老板说了,现在还不能下地拾花生,我们还没有收完呢!你们可都注意点,别给你脸不要脸!
没有人理她,这个女工人就像在自言自语。
看看路边沟沿上等待冲锋的这支“遛花生” 的队伍吧,这是常驻农村的“387061”部队,今天的主力是妇女、老年人(村小学被撤并了,“61”部队也被转移到镇上了,上学、放学,一天要往学校跑几趟)。他们着装不一,衣服的颜色有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等等,讲究一点的还戴着防晒的帽子,尽可能地遮掩着并不白皙的皮肤;他们工具齐全,有拿铲子的,有拿抓钩的,有拿䦆头的,有拿叉子的,有㧟着箩筐的,有提着塑料桶的,有的干脆就顺手抓着一个塑料袋子。他们看重的是果实,从不在意盛装果实的容器,只讲内容,不讲形式。
在秋风的吹拂中,太阳一点一点的西沉。张老板还不让大伙儿进地,路边的这帮人马嗡嗡地骚动起来。三大娘实在忍耐不住,径自躲开“哨兵”的警戒,从北头进入花生地,兀自捡拾起来。找准收获后的花生垄,用小铲一划拉,就有带壳的花生露出地面,有时一划拉,就能划拉出来三四个花生。今年雨水多,花生长的是颗粒饱满,张老板可是发了大财!
忙着装车的张老板扭头一看,地北头的警戒区内闯进了人,急忙骑上电动车朝着三大娘冲将过来:大娘大娘,现在还不能拾,影响不好,出去吧出去吧!三大娘仰起脸、扶了扶草帽,朝张老板道:兔崽子,我不是你大娘,我是你奶奶!张老板不好意思起来,可不嘛,来这里包地时,他就知道这里有一个远房的什么表奶奶,后来还见过几次面、攀过亲戚。
张老板说:奶奶奶奶,你配合一下工作,这么多人看着呢,让谁捡不让谁捡?要不,你到我晒场上装一包花生回去!三大娘就不高兴了,我咋能去你场里去拿?那成啥了!我这遛来的庄稼多多少少,是我的劳动所得!
是是是,劳动所得!张老板不由分说把三大娘送到了沟边,往上托着屁股把三大娘托到了路上。
见张老板来了,路上的人就七嘴八舌地跟他吵。
这个说:你这个大老板真是小气,那机器收过的地方,还不让我们去捡?
张老板说,怕不安全,机器转来转去,伤着人怎么办?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那个说:老张,你包的是俺的地,现在俺来俺地里拾花生就不中?
张老板说,包你的地,给你钱了啊!地是你的,可地里的东西是我的!啥时候让遛,我说了算!
有人说:张老板,明年这地的承包费一定得涨,你不涨我们就不包给你了!
张老板说,就这行情,承包费还咋涨?亏本的买卖谁干?那样吧,附近包地的也不止我一个,别人涨我也涨,中吧?
还有人说:张老板也是实在人,每年都是提前发钱、发完钱才犁地,不是赖手!
张老板说,那是,价格是谈的,咱先明后不争,只要谈好价,不讲多少,我也不会跑胡大家的钱(指欠钱跑路)。
顺着这个话题,大伙就议论起来,说哪个村包地的欠了几年的承包款,跑了;不讲价格高低,不讲签不签合同,每年能顺顺当当领到钱,就是好事;年轻人谁还愿意种地,只能包出去;不能贪高价,那样容易上当;要求稳,不能冒风险;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谁是好人、谁是歹人;要找信誉好的老板……
该接学生了!人群中不知谁叫了一声。大家纷纷掏出手机看时间,可不,放学的时间到了,“61部队”该回来了!日已偏西,大家伙足足在地头上等了几个钟头。人群中一阵骚动,有暂时退出队伍骑上电车去接学生的,有拿出手机安排家人去接学生的,有冲着花生地跃跃欲试的。人群犹如即将决堤的洪水。
我得去跟张老板说说,富春大爷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此时,张老板的花生已全部装车拉走了,就连粉碎的花生糠也都拉得干干净净,按照惯例,完全可以让大伙进地“遛花生”了!可张老板着实心疼落在地里的那些花生,他又雇佣了五六个工人赶在 “遛花生”的队伍进地之前先捡拾一遍,为的是增加收入、减少遗憾。这满地散落的花生,张老板的几个工人要捡拾到何时?
富春大爷对张老板说,你花钱种地,地的收益归你所有,这理所当然,但凡事适可而止!大伙顶着日头在路边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你迟迟不让进地,籽籽码码的你能论多真?况且,遛庄稼是从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不是偷,也不是抢,是要尽力做到颗粒归仓。遵天理,顺民意,大家伙的事,就让大家伙来做吧!
此一番话,张老板品出了其中的道理。他冲着工人大手一挥:我们撤!
潮水般的队伍涌进了花生地,他们展示出各式各样的武器,或刨或挖或翻;呈现出各自不同的战斗姿态,或蹲或坐或跪。他们满怀希望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寻找着果实,果实令人欣喜,让人踏实。虽然寻找的过程会让他们腰酸背疼、人困马乏,但他们认为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付出是应该的,是值得的。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秋夜很凉,有人戴上了早已备好的头灯,又加了件厚褂子,甚至不再回去吃晚饭,加班加点地捡拾着遗落在泥土中的果实,像是寻找失散的婴儿。偌大的花生地里,亮起了点点的星光,在暗夜里发出不太耀眼的光芒。直到半夜时分,人们才提着各自的战利品渐次退场,把寂静还给了大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花生地又喧嚣起来,遛花生的人比昨天还要多,你传我,我传你,周边几个村子的人们都来了,似乎要共同分享这丰收的喜悦。今天太适合遛花生了,阴天,有风,灰白的花生或半躺在泥土里,或隐藏在松软的土坷垃下面,静待着人们去发现、去捡拾。
第三天,花生地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看来,藏在泥土里的花生也已数量不多;到了第四天,仍有人在花生地里转悠,劳动半天,仍然有几斤的收获。富春大爷说,地里的花生捡不净,根本捡不净。
一场秋雨过后,地里墒情正好,张老板的几台200马力的拖拉机已经在宽阔的田野里突突突地奔腾起来,正是播种冬小麦的好时机。
作者简介
郭永照,男,1978年11月出生,河南遂平人。现为驻马店市作家协会会员,遂平县作家协会理事。